晒晒陶岭的太阳

2024年12月31日 副刊 文章字数:1702 文章浏览数:

陶黎


  阳光最好的午后,我在陶岭上散步。
  今年的秋冬两季,雨水丰沛、温度宜人。因此,岭上的麦苗比往年长得更绵密、青翠,山坡温柔的曲线,起起伏伏、连绵不断,远远望去,脑子里便浮现出若尔盖草原的辽阔和盎然。
  岭上,有农人在犁地,用的是突突作响的耕地机,牛却在旁边的田埂上吃草,甩着尾巴,悠然自得。我说,现在牛都不犁地了,还养?从地那头便传来农人大声的回答:老伙计了,舍不得卖,更不忍心吃肉,就养着吧,反正苦了一辈子,刚好享几天福么……他手扶着耕地机继续劳作,阳光从背后给他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。
  岭上最高处,是本家堂叔的桔园。堂叔带着村子里的妇女们摘桔子,摘下的桔子堆成一座座小山,吸引不少游人客商。蓝天、白云、绿叶、红桔、忙忙碌碌的人们,岭上便热闹起来了。太阳暖烘烘的,照得大家脸上愈发喜气。
  那些被陶岭的阳光晒得脸色不再白皙的妇人,忙完了自家的活,又出来摘桔子挣一份家用。她们就像她们的婆婆和母亲一样,一辈子全部的念想就是全家人的衣食住行。好像在村子里生活了几百年,又好像刚嫁过来,每天都鲜活,每天都热气腾腾,坚韧得如同村口的老树,虽然树干苍老斑驳,叶子却岁岁青翠。
  桔园下面,是一泓静谧的湖水。湖水后面的阳坡,一座座坟隐没在萋萋荒草里,这是我故去的先人们最后的家园,坟头最新的,是我的祖父祖母和不幸夭亡的堂弟。他们活着的时候毗邻而居,死后又同住新的“村落”,想必在另一个世界,他们依然是亲人,这会也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,想着我们吧。
  我的祖父,教了一辈子书,手不释卷,也耕种不歇。门口的桔子、葡萄、杏、梨、枇杷树,数十年硕果累累,沉浸了他对孙辈们在那个物质还不丰富的年代最深重的爱意。收麦子的季节,五月的阳光把庄稼人晒得黝黑,身上的褂子湿了又干、干了又湿。祖父也和大家一样,把割倒的麦子捆好,一担一担,从地里往回挑,沉甸甸的麦子压弯了他的腰,也压在祖母的心头。给他悄悄冲碗鸡蛋,他背过身便端给了一个人忙活的鳏居大哥。
  有一年,暑假的时候,祖父带着我去地里摘绿豆,旁边有一地棉花开得极好。阳光下,粉红色的棉花随风起伏摇摆,那是我看到过的开得最好的棉花,后来,我在很多地方看到芙蓉花,总是会想起这一地花。我心不在焉,忍不住跑到棉花地看花,祖父便一个人摘了一畦又一畦。隔着花田,我和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孩子气的话,他的回应从花田那边传来。那天的风很香、太阳很热烈,田野只有我和祖父两个人,却一点也不孤独。
  后来,祖父年纪大了,干不动地里的活了,每天坚持还要去地里走一走,穿着他干净挺阔的中山装,上衣袋里别着他的钢笔,像是从学校刚走出来,手上不是拿着一把野葱,就是一捆苦菜。
  我在南方的时候,有一回给祖父打电话时说想吃浆水菜,祖父祖母便在冬日阳光好的时候,走遍沟沟坎坎,寻找辣辣菜,回来淘洗焯水后,日日在阳光下晾晒。收到干浆水以后,我迫不及待炒来吃,竟然酸倒牙。打电话问祖母,她才说,你爷听说你爱吃,怕冬天的菜太嫩,不入味,晒半干又倒回浆水罐里发酵,来回三四次,总算晒干了赶紧寄给你。想着他们佝偻着身躯,为我晒浆水菜的身影,眼泪把那夜的天空都打湿了。
  回乡这几年。我时常会选择阳光好的时候,一个人回陶岭,坐在他们的坟头,细细密密把我的心事讲给他们听。
  岭上的风,轻轻吹过我的发梢,是他们温暖的手掌拂过。 脚下的土地松软,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清香。我安静地坐在他们的坟头,望着远处安静的湖水、田野、白杨林,还有我的村庄,常常觉得生与死的距离,也没有那么遥远。
  几只朱鹮从远处翩然飞来,翅膀在夕阳下泛着温柔的粉色。它们踱着优雅的步子在刚翻开的肥沃的土壤里寻找食物。一会儿又展翅在村庄上空盘旋几圈,向着树林飞去。
  天空,有雁阵鸣叫着往南飞,所有鸟儿开始归巢。回头望望村庄,已经笼罩在雾霭中。我看不见祖父母住过的老房子,看不见祖父母蹒跚的身影。绕树三匝,无枝可依的凄苦和夜幕一齐将我淹没……
  心中怅然,转身准备踏上归程。笑吟吟的婶婶却朝我走来:女,回来了咋不回家去……饭都给你做好了……走,跟我回家……
  我欲推辞,婶婶不由分说地攥住我的手:你爷婆不在了,陶岭还是你的老家!她掌心粗糙,却温暖踏实,我心一下便烫热起来。
  我们朝着村庄走去,前方灯火点点,炊烟正在升起……